2024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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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河南农村传道人李铁锤被主接走 回首他的一生风雨路(全文)

作者: 王璐德 | 来源:基督时报 | 2017年03月13日 10: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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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到大年初五,对于国人过春节来说,这是最中心的几天。过完初五,也就意味着农历新年的第一个阶段才刚刚过去,而喜乐和团圆也是这几天的主旋律。

然而,就在大年初五即将过去的最后一个多小时里面,一场悄然的离去临到河南周口市旁边几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庄——刚刚50岁的传道人李铁锤弟兄在睡梦中被主接走。

这场突然的离去,让他的妻子、儿子,还有教会的同工、信徒们都感到措手不及。

铁锤弟兄身体看上去非常健壮,性格非常踏实肯干,也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上有近80岁的老父亲曾得过偏瘫,神智糊涂一时清醒一时,需要他赡养尽孝道,每早晨起来他第一件事是祷告之后去问候父亲;下有一儿一女,儿子本来计划过完年就去北京上神学,女儿刚上大二,儿女都仍需他尽抚养之义务,他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儿子赶紧成家,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孙子,女儿也能够大学毕业开创自己的一片天。与此同时,这十多年来他还是自己村和周围村庄的教会带领者,责任和压力都得默默背起来,过去三年多他还一直在学习和探索农村教会转型,这也让他对未来有许多向往和计划。可以说,这正是他最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一个黄金阶段。然而,突然的离去把这些未来的期许和憧憬都打碎了。

说起这场20多天的生离死别,铁锤的家人和同工仍是泪水涟涟,“走的急”,“现在想想就想哭”,“走得早有主的需要和安排。(可是)如果从我们的视角看,一切都没有着落,很难……”。从现实情况来看,铁锤的离去是这个家庭的悲剧。然而,信仰的力量让他们悲怆之中没有失去平安,晓得虽然对于这一切有很多不理解,但仍要相信在上帝手中有未来。

在铁锤弟兄生前,笔者有幸与他见过两次面,听他分享过自己的见证:经历过上个世纪80年代农村大复兴,为了主坐过监受过许多苦,城市化之后为了父亲和教会放弃多次到城市里服事的机会仍旧扎根农村。他的见证让笔者也是感慨连连,感动于铁锤弟兄在各种逆境和风浪中总保持着一颗不变的赤子之心。

如今,铁锤弟兄已经安息主怀,笔者也在2月乍暖还寒、北方最冷的大雪天时来到铁锤的家,聆听他的家人和同工的见证,体味这样一位平凡的基层传道人的一生风雨路。


铁锤家外的村路。(图:基督时报/王璐德)

抵达铁锤家。(图:基督时报/王璐德)
进入铁锤家的正门,贴着很有特色的十诫。(图:基督时报/王璐德)

铁锤虽然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基层牧者,但他几十年的人生轨迹却折射出中国教会背后的许多时代印记:生于传教士留下的信仰传统、经历文革中的贫瘠与持守、见证农村的属灵大复兴、遭遇发展中的逼迫坐监、迎面城市化的浪潮与探索教会转型……

铁锤的故事并非个案,反映了与他有过类似经历的基层牧者群体的许多共同特点。透过回忆他的一生风雨路,也可以让让我们对时下45-60岁的基层牧者群体多些了解,更加明白一些他们的喜与悲、苦与乐、得与失、亲与痛。因为历史并非仅仅是由事件和变化组成,而是由无数鲜活的有悲欢与离合、有高峰与低谷的人生铸成。

生在“道”里头

走进铁锤的老家,一个普普通通的河南小村庄,即使到2017年全村也不就约1000人口。不过,这一带的信仰传统却并不短。曾经不同宗派的一些西方传教士包括戴德生的内地会都曾在这一代耕耘过,因此,这里不少基督徒的祖辈几代下来都是基督徒。

这边的老话形容出生在父母都是基督徒的家庭里的人为“在‘道’里头生的”。说起铁锤,这边的人说:“爹娘都信主,是在道里头生的。一条路走到底,一心一意为主。”他的姥爷曾经是英国传教士按手的牧师。铁锤曾回忆说,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母亲家信的是安息日会,后来母亲长大后开始从安息日会出来。

铁锤的母亲曾经去过旁边的平顶山等一些地方学习圣经和聚会,父亲一开始不信主,1954年一次特殊的经历改变了他的想法。当时一个大车压在在铁锤父亲身上,铁锤的母亲祷告主,最后平安无事,于是铁锤的父亲也信主了,后来成了教牧人员,在家里面就做起了聚会,不少亲戚邻居都来参加。铁锤出生时,父亲已经开始服事了。改革开放后还在村里建了2间教会,铁锤姐弟四人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服事,17、18岁的时候铁锤就开始在教会里面正式讲道。

从文革走过来的基督徒还记得那个时代圣经都被抄走了,很难见到,铁锤从小就晓得圣经特别珍贵。曾经他和一些弟兄姐妹借了本圣经,把四福音书、使徒行传、诗篇几卷书都抄下来,抄下来之后就给别人讲。那个时候,农村信徒不多,识得一些字的铁锤曾经就在煤油灯下面给大家读一段圣经,然后讲解。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但是一读圣经就有亮光。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开始。1980年开始印刷圣经,河南的基督徒们拿到圣经是在1982年,有了圣经大家都高兴得很。不过,李常受所创办的呼喊派也在1979年开始渗透大陆,到1983年已涉及30多个省、自治区的360个县市,受骗群众20余万人。“呼喊派”1983年被有关部门依法取缔,其发展蔓延势头被遏制。因为受到李常受呼喊派的牵连,河南不少教会也被牵连,圣经都被抄走。

圣经被抄走之后,铁锤认识了一位南阳的教会同工,他带着铁锤去了一趟广州,买了当年很普遍的大牛仔包去拖海外奉献的小本圣经,“我们有多少能力就多大能力去背,铁锤生前回忆说,“那个时候我也就还不到20岁,我知道弟兄姐妹们渴慕圣经,我就跟着去广州背圣经,背了之后我们就把圣经分给渴慕的人,这就是最初圣经的来源。从那个时期我们就接触了南阳家庭教会的服事,不再是三自教会的服事。”

80年代农村大复兴

1986年到1992年时,河南农村教会经历大复兴,尤其是1986、1987年时特别复兴。和铁锤从那个时代就一起同工几十年的河弟兄回忆说:“当时我们就在大街上聚会,那个时候被鬼附的人多,祷告就得医治祷告有能力,说方言、有恩赐、能赶鬼、信徒成倍增加。我们热心传福音,今天上午给这个人传,下午给那个人传。唱的赞美诗也是老少皆知,小孩子都会唱。”

“铁锤和我一起到不同的村子服事,我跟他同工。”他还记得有次铁锤帮助赶鬼的经历,“我们旁边一个村有个姐妹被鬼附了,我们去为这个姐妹祷告,那个魔鬼当时很狡猾,把姐妹放在床上她不去,放到车上拉去教会她不去,那一夜没有休息,折腾了一宿。最后这个鬼说让这个姐妹‘活不过今年’,到今天这个姐妹还是很好。”

逼迫中坐监受苦

“从1992年逼迫就来了,一直持续到1997年……那个时候是我们河南教会最苦难的时候。”铁锤生前回忆说,“那时我们聚会就没有宽敞的场所、受限制,周日上午不能公开聚会,就临时通知改为周一晚上在家中聚会。”

1995年,20多岁的铁锤遭遇了一个在狱中度过40个昼夜的经历。当时,他们在家中聚会时再一次被抄,他和他的姐夫、父亲都被抓进监牢。

这段经历铁锤生前很少提起,去年他给笔者分享见证时也说“不想再提那段时间的故事”,因为太痛苦了。铁锤去世后,她的妻子小香嫂子再谈到这段经历时说若不是去年笔者邀请铁锤做见证的话,这段受苦的经历他们不会知道,因为铁锤从未跟她和儿子提起过,只有和他一起坐监的人知道当时铁锤受过的痛苦。

当时铁锤被抓是因为涉及非卖品的海外圣经,教会也曾有过海外牧师来讲道。作为当时最年轻的同工,他被认为是主要知晓情况的人,于是被重点看待,在牢里被提审了五次,第一次是对他的个人调查,第二次开始问这些非卖品的海外圣经的来源。“我们不能说,他们就打我,打的时候神给我智慧,我说:是我买的。问我在哪里买的,我说在X市的教堂买的,我说X市的教堂的圣经比较便宜,但是没有了,我失望回来的时候遇到两个姐妹,一个个子高比较瘦的、一个个子矮比较胖的,他们问我:‘弟兄,你是不是信耶稣的。’我说我信,他们就问我需要不需要圣经,就给我看他们手里的圣经,我看虽然排版跟教堂的不一样,但是我之前读过圣经,看内容知道是真的,一字不错,并且他们说一分钱不要,只要信耶稣就把圣经带回来了。”这样的回复让事情大致过去了。

但过程中,铁锤遭遇了皮肉之苦。“有次打得比较狠,用的是摩托车的钢丝打,可能上帝在那样的环境下特殊的训练,他不是打在我的身上,而是打在我的脚上,当时血就流出来,他看我的脚被打伤了流了一滩血,就给自己找了台阶说好这次就这样吧。10天后又提审我一次,那一次不用钢丝绳,就是让你面朝墙,不是公安,是公安下面的人把自己的皮鞋脱下来打我的头、我的肩膀。按照我的记忆来讲,至少我有200下,我觉得我的脸和肩膀要肿起来,我在被打的时候一直祷告:主啊,你是我的帮助,你是我的帮助。等我回到监房的时候,我问一个弟兄说,你看我的脸怎么样,那个弟兄说:上帝爱你,你的脸如同摩西下山的脸,有耶和华的荣光。神没有让我的脸和肩膀肿起来。”

但比起这些审问,让铁锤最痛苦的是监狱里面的犯人,“他们是不问时间、也没有轻重的。40天的头一天我是凌晨半夜进去监狱。一个犯人问我:你是违了什么法进来的。我说:我没做坏事,我是基督徒。对方说:你是冒牌的,基督徒都做好事,为什么国家抓你们呢。我当时给他讲,他也不明白。之后,他就整了我一顿。他让我把秋裤脱下来蘸着水拖地,让你拖完一遍又一遍,他就是折磨人让人听话。那个时候我才29岁,本身体格就好很有力量,他就害怕我在里面之后不听他们的使唤,所以先给一个下马威。”

但苦难中,铁锤相信有神给他的功课。“我那个时候很痛苦,祷告时候一个声音说:‘弟兄,你的爱心在这里,我会服事你的家。’我说:你把我放在这个环境中,你得让我明白你的旨意。这个声音说:所罗门王拉车的马和野马有什么区别?这句话出现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罗门王拉车的的马比较顺服,他是拉着王的。所以我在狱中学会了委身。”

面对监狱无理而野蛮的犯人的侵扰,铁锤发现他学会了三个功课:“第一,我学会了做仆人。第二,以前我吃饭是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饭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监狱里面没有什么吃的,那个时候早起一个馒头,一碗可以照出来脸的稀饭,就是那样。那个时候我年轻,体格很好,饥饿是个最大的拦阻,感谢主,每次晚上我特别难过,因为我特别饥饿。从那次牢狱之后,我开始珍惜每天吃的食物,吃的时候我不再挑剔,学会什么样的饭都可以吃。第三,叫我学会了怎么服事人、顺服教会的长者。因为你在牢里面,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说话你都得听,不听就打你整你。我觉得在那个环境中,总而言之上帝让我学习了这三个功课,他是为了之后使用我而预备了那样的特殊的环境……感谢主,我知道神把我放在那个环境中有他的美意,就好像农村收了麦子要打麦子、麦粒才出来。”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于当时年轻的铁锤而言仍旧是沉重的。“后来我听说我的案子已经定了,我要被判3年,我已经晕了:我还有父母、孩子。”当时他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他的小女儿刚出生,妻子也刚刚做完结扎手术,身体十分不好,父亲、姐夫和他都在狱中,看着这一切他想“要判就判吧”,非常绝望,“当时有个同工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我们一起祷告。然后他告诉我说:上帝会释放我的。这个时候已经一个月了,我说:‘主啊,已经一个月了,什么时候释放我呢?’我里面有个声音说:‘40天。’到了39天也没有释放,到了天亮,就是40天整,家里面的弟兄姐妹凑了3000块钱把我释放出来了。最后,好几年我才把这3000块钱还掉。”

受苦中的爱情

说起铁锤受苦的经历,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妻子小香嫂子。“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俺家姊妹,他跟我同风雨同苦难,将来在主面前一同承受冠冕。”铁锤去年做完见证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

铁锤妻子小香嫂子从7,8里外的另外一个村庄嫁过来,当地信仰的历史虽然没有铁锤家这边长,她们家也是有好几代基督徒了。小香嫂子介绍说,从小妈妈就信,姥姥也信,不过她开始并不信,“姥姥说,你现在不信,早晚得信。”小香嫂子说。

最初,他们两个是介绍认识的,那个时候她23岁。第一次见面,铁锤就说:“你信主吧,信主多好!”“我说我不信你那个主。每次过节见面别的话讲的少,都是跟我说,你信主吧你信主吧。他给我传福音,我心里有点不接受。后来我信了之后,我妈妈说,你要是早信了,不会需要经历这么多苦。”

“我们那个时代都是介绍了之后2-3年才结婚。这3年我都没信,他每次见面跟我说。后来我嫁过来,也信了主。”虽然和铁锤比起来,是半路信主,但妻子却在许多次受苦经历中显出如金子般的信心

她还记得当时因为计划生育,女儿怀着第八个月时就生了,只有2-3斤,“跟个瓶子差不多大……后来是依靠神,祷告,姑娘差不多10天的时候才会哭……那个时候身体不好,结扎的时候中间停电了,手术做的不好。后来我的身体坏得很快,20天没起来。我刚生完孩子,铁锤出去服事一星期,因为走得远了就挂念我,说他还是去个近点的地方吧。后来我的身体慢慢变强,能起床。麦子熟了,割麦子堆麦跺。”

“铁锤第一次坐牢,因为他年轻问他两句话就让他回来了,没什么事情。还有一次他当时有个感动觉得要出去,但是没有顺应这个感动,当天就来人把他抓走了。”40天坐牢的那次是第二次提审,铁锤被打的脚上淌血,身上也打得不轻,黑一块紫一块。后来出来后回家睡觉,大概有一星期不脱衣服。妻子问铁锤:“你咋不脱衣服?”铁锤只是说:“我不想脱。”所以一直都不知道丈夫在狱中被打的事情,“我以前不知道,他从来不跟我说……”

其实,妻子也从不告诉铁锤自己受过的苦,不管是那个时候女儿早产还是痛苦的结扎手术等等。这对夫妻的这种默契里面,在笔者看来蕴含着一种无言的信心和对彼此的一种深沉的爱,“一般有难处他不跟我说。”小香嫂子说,“我们都经历痛苦,(虽然两个人)痛苦不一样,但是神在我们里面。我们苦,但是有主在我们里面。”


“我们一起说过‘有苦同享有难同当’。我就只是管好家里就好了。农忙的时候遇到聚会,我浇地,他去聚会。”她还同时在教会做祷告、和教唱诗歌的服事。丈夫从来不把各种痛苦告诉他,同时默默得承担起服事和家庭的重担。

妻子说,铁锤最大的特点就是实在,教会聚会前会除了把教会的事情安排好,家里的吃喝也都准备好,她很少出去买什么菜,各种需要铁锤总是心里面惦记着然后买回来。为了家里面的开销,每年要种几十亩地,铁锤也都是全部照料好,妻子只要安心在家做饭就好。“我有时候觉得对这个家我几乎不用操心。”

说起铁锤让他感动的事情,她想起来的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比如铁锤去外地培训,为了省钱很少买什么吃的,但老师给他的好吃的自己从来不吃,都留下来给妻子。

把儿子奉献给主

虽然甘心吃苦,但是铁锤一直很难过这样一个坎:因为服事太苦,他不想把儿子奉献给神,让儿子跟他一样走服事的道路。

其实,在儿子还没有出生时,铁锤就祷告把孩子献上给主了,取了“蒙召”的名字,意为蒙受呼召。但一层层的苦受下来,尤其是坐牢出来,“后来软弱一段时间,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献上,因为服事的路太苦。”

但是主一直在安慰铁锤。小香嫂子回忆说:“1995年从监狱出来第一次聚会,我们几十人聚会好几天,可是后来发现吃的面一点都没少,连挖的印子都没有。”经历这样的神迹,让铁锤心里面逐渐软化,“主这样爱我们,我们没什么可以说的,也没有理由拦阻神的旨意,这孩子生下来都没有咱的选择。他的未来也是看神的旨意吧。”

铁锤对于自己这样的变化很感恩。他曾见证说:“我很感恩的一点还有:人毕竟是人,有软弱,当我在狱中忍受苦难时,我就跟神说:‘我不能在把自己的儿子奉献给主,我不想让我的儿子承受这样的苦难。’——感谢主,出来之后神改变了我的心意,现在我的儿子也是服事神的。我告诉他说:愿从你奶奶,到你爸爸,以后我的后裔都是神的仆人和使女,他听完之后很乐意去读神学。”

服事的重担

每个甘心服事的基层牧者背负的重担很少为外人道。铁锤也是如此,很少给妻子、儿子说。但是和他一起服事的同工们却亲身体会很多。

做农村的传道人首先而来的就是经济压力。农村教会因为曾经留下来的“信心生活”的传统观念,传道人都是义工性质,到今天还没有工资,铁锤的教会也是如此,只有逢年过节会给200-300元的些许补贴。这对一家人生活可谓杯水车薪,所以这几年铁锤是把一些不种的地报过来种。小香嫂子说:“教会没有工资,人家不种的地我们就种...种最多的一年是45亩,还有15、17亩地的时候,今年是25亩。因为要供俩孩子上学。”

铁锤生前也在问到经济问题时说到:“现在农村青年人、中年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孩子,我们教会也算是比较正常聚会的教会,40人,一年的奉献也有2000,3000块钱,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为了生存,我和我家姐妹就只能承包土地,多种一点地。你想,我们那边承包土地一年一亩500块钱,给人家500,一亩地一年卖粮食1000多块钱,去掉一些农药什么的,一亩地还剩500-600块钱,像我们2口子一年种30亩地收入2-3万块钱,供应我的儿子、女儿上大学,所以只是保住他们的基本开支,剩下的只是凭着信心走了。”

农村教会的许多传道人都是如此,一边种地一边服事。而旁边的亲戚和村民们凡是有年轻劳动力的基本都到一二线城市打工,赚回来钱就寄回老家盖上新楼房,装上新设施。笔者去铁锤家时看到他的邻居都是砖头盖的二层楼,而铁锤家的平房上只是用简易墙建起来个二层,里面有二间房,之所以建这个二层,也是专门用于教牧同工的培训和接待讲员。


铁锤家加盖的二楼。(图:基督时报/王璐德)
二楼用来接待和牧者交流培训的地方。(图:基督时报/王璐德)
二楼接待的房间里张贴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图:基督时报/王璐德)

平房是传统的样式,没有暖气和空调,只是凭借着传统建造平房低和窄的构造便于自然保暖。有人给铁锤的妻子买了煤气灶,但他们还是保留着传统的烧火做饭的模式,因为每年种地会留下许多的禾秸。

在铁锤教会做过管账的李弟兄已经72岁了,他说:“铁锤一心一意为主,自己没什么钱,孩子也没有钱,还欠着账。”铁锤去世时,家里面还欠着5、6万的债,之后弟兄姐妹们帮着还了些,但仍然余着几千块,“我们慢慢还也是,总是要都还上的。”小香嫂子说。

比起债务,其实更多的经济压力是两个孩子的学费,还有未来儿子娶亲的花费也是个重担。现在在河南农村,即使是基督徒也得要几十万的彩礼。“走得早有主的需要和安排。从我们的视角看,一切没有着落,很难,儿子娶媳妇要有车有房,主里面的人也要这样,要几十万的彩礼....”李弟兄越说越感伤,流出眼泪来。

小香嫂子说其实她对经济的艰难并未多担心:“结婚之后我们共同在这条路上走,有耶稣在我们里面其他没什么考虑,没有为世界考虑.....经济因此(服事)而艰难,对我来说,没有啥,只要有主,孩子以后需要的那是将来的,都在神那里,没有想那么多。”

除了经济,服事也并不轻松。铁锤开始时文化程度不高,慢慢学习讲道,结了婚之后全职服侍,后来在1994年左右的时候,当时教会的负责人姊妹也是铁锤的弟媳妇因为工作需要去了南方,把教会托付给铁锤,由此铁锤走上了带领教会的道路。

教会里面年轻的弟兄本就不多,识字的年轻的弟兄更不多,带领的重担自然落在了铁锤身上,而能够和他一起工作的弟兄就更少。

铁锤老家附近几个村庄的教会虽然不大,也就大约20多个信徒,但都需要照顾,周边20-30里地他得常常骑着摩托车来回跑。“只要是50-60岁以下身体强壮的男人都出去打工。有的教会没有人讲道,铁锤就要过去。”和铁锤一起同工的河弟兄说,“2000年以后这十来年,我和铁锤同工来回跑,这里聚会那里聚会,查经布道,我有过一周讲过7次道,有的时候一天讲3次。”除了这些,还有信徒生病要去探访,还有各种红白事他帮助操办。

这得铁锤都尽职尽责做。教会的刘姊妹回忆说:“铁锤这个人做事很快,一点事都放不下,主日聚会的时候跑这家通知,那家通知,不来;打电话,再不来;直接去家里通知。”

面对着许多上了年纪的弟兄姐妹,很多事情是急不得的。“服事农村教会的弟兄姐妹要有为父为母的心,急躁也不行,只有把圣经慢慢的给他们讲,教导他们明白。虽然他们学问没有多少,但是很渴慕,很爱主。”铁锤生前这样说。

事实上,铁锤受到过多次去一二线城市牧会的邀请和机会,早年曾经在农村教会服事的他的老师们也不少陆续去城市里发展。铁锤留了下来,一方面是因为他80岁的老父亲不习惯城市生活,年纪大了之后更不能随便搬来搬去,尽儿子的本分是铁锤最大的牵挂之一。并且,父亲曾经与铁锤同坐监同受难,在监狱里面父子二人住在隔壁,放风时他的馒头都没有舍得吃,用方便面的袋子包好投给铁锤。铁锤的母亲2009年去世前跟他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爸爸,他一辈子为主,年老的时候希望有人照顾。”

他也坦言看到一些比他素质好、讲道好的同工去了城市发展很好,但变质的也不少——到城市再回到农村之后,都不想给老太太们、农村的人讲道了,感觉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这点让他觉得不喜欢。铁锤相信神给他的使命是仍旧持守和基层在最艰苦的农村教会。“我看到农村教会的弟兄姐妹很渴慕神的话,他们不能出去,但他们很爱主,本来我就是一个农村人,我离不开他们,我们在一块聚会赞美很和谐。”

一位鼓励铁锤多学习城镇植堂的汤牧师很佩服铁锤弟兄对家乡教会的爱,他说:“铁锤弟兄我是非常非常的敬佩,一个选择在基层教会服侍的一个弟兄。他有文化,有求知的欲望.但是他选择了在家里面的农村教会服事,当他看到一个一个的同工到城市去做生意去赚钱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机会,他也面对这样的试探,但是他选择了顺从上帝照顾那些没有领袖的群羊。”

不过,毕竟农村生活是非多,基督徒和牧者同工也并非圣人。铁锤做一些事时也难免会有不同意的见和议论,很多心中的苦很难找人说一说。曾经做过管理教会账目的72岁的李弟兄说:“铁锤走了之后,我睡不着觉,第一是同情,二是想起他周围的人没有什么人能说说安慰的话,不少信徒净说扎心的话....难处大,铁锤也没有什么抱怨。”服事中,同工们也难免会有分歧,“铁锤说话声音高,说话直,难免大家有意见不同、冲突的时候,“教会同工会议难免有大家看法不同的时候,有时候他也会发脾气,但是没有事,回来说‘咱唱歌’,一唱歌我就知道应该是又有谁跟他抬杠了。他回来赞美唱歌解除自己的苦闷。”

小香嫂子说,“有两次我发现他在哭,去年有过一次,他自己在哭。他的里面也有重担,是教会的重担,同工的重担,也不是家庭的重担,基本上是为了教会。”

转型的探索

在持守农村教会的根的同时,铁锤也越来越发现教会需要转型,因为农村教会的信徒逐渐在流失,于是,这四五年来他一直做起来探索。

其实,这背后也有铁锤很多的破碎和更新。曾经和他在农村同工,后走出来在城市做教会的一位弟兄回忆说,自己2012年决定走出来告诉同工们的时候,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就是铁锤,他认为我们已经很长时间在农村牧会了,去了大城市重新开始并不容易,失败的几率很大,而再回来持守农村教会也不可能了。

然而,这之后的一两年时间铁锤在实际牧会中开始意识到的确农村教会要开始尝试更多新方法。首先,从2013开始铁锤系统学习一些植堂和门训的课程与培训。这个过程中,他接触了不少在城镇植堂的基层牧者,看到了更多一边持守传统一边尝试更新的案例,心也逐渐跃跃欲试。去年10月,铁锤在自己老家旁边十多里地外的镇上租了几间房开始做教会尝试学习城镇植堂,虽然教会不大,主日聚会的人也就20多人。但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第一就是经济压力很大,一年房租1万5千,这些除了周边一些村里面的教会的支持外,家里面也贴了几千块钱。

鼓励他尝试乡镇植堂的牧师回忆说:“几年以前,我和铁锤弟兄在一块儿探讨教会的时候,我们就在思想:教会随着人到哪里,教会就挪向哪里。教会本来是本着旧约圣经里会幕的一个原则就是可大可小,而且是可以移动的。当云柱火柱升起来的时候,以色列命就顺从上帝的带领就跟随。我们也是看到现在.中国的现在发展的趋势人们越来越城市化,人们逐渐挪到一些比较繁华的地方,铁锤弟兄因为在这个过程里的他又不想往城市或者外地走。我们在和铁锤一块儿探讨教会发展的趋势的时候,我们就想:教会应该向早期旧约圣经里面的会幕一样,神的云柱火柱引领着以色列百姓到哪儿的时候,会幕就应该到哪里,以色列百姓就应该到哪里。”

“看到现在的趋势就是农村的弟兄姊妹包括农村的人口都不断地像这些大城市和乡镇在迁移。铁锤弟兄虽然不想离开自己服事的地方,但是他也想努力的在乡镇建立教会,为主赢得灵魂。”

与铁锤弟兄一起服事的河弟兄坦言其中的尴尬处境,从长期来看农村教会向城市转型是必须要走的,任何人心里不乐意也是必须要做的,因为必须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传福音去服事,农村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少,“过一年少一批,有的去世了,有的跟着孩子到城里生活了......没有人,你传给谁呢?早一天晚一天,(这种转型)一定要转。”可这是一个过程,农村的信徒还有很多不能丢,“农村教会的老弟兄姐妹得有耐心的服侍,因为他们也是天家的功臣,信主一辈子,快要见主了,总要陪他们最后一段路。”,同时农村人口也没有到全部搬到城市的程度,“现在这个阶段农村完全转向城市化是不可能的。现在是条件不允许,完全改变不允许,所以需要维持和开拓一起,这段时间是两方兼顾的走。”

“农村教会不能落下,还要做着,城市教会也要开拓,铁锤在镇上的尝试是我们转向城市教会的起点和榜样。铁锤一边要负责老家的教会,还要在镇上做教会,是双重责任。”与他同工的河弟兄介绍说。

可是两边都要顾并不容易,一头老家教会的老信徒们“有意见了,说铁锤不顾家里的教会”,一方面镇上之前的教会也并不欢迎这家新的教会。铁锤这个岁数的牧者也并不年轻了,到了城镇为缩小差距也要学习和转型,比如学电脑学微信。为了得着年轻信徒,在衣着穿戴、说话方式、以前的习俗很多都要改变。

与此同时,铁锤开始带领老家的教会做更多的门徒培训、同工交流等,并越来越多尝试社会服务。河弟兄介绍说,铁锤他们“带着信徒去镇上的敬老院洗衣服,送水果,老人们很受感动。”还有给村里的一些土路平一平、修一修,把垃圾清一清。

戛然而止的人生

时间如流水逝去,就在铁锤的儿女悄然长大、服事也逐渐转型的过程中,迎来了2017年春节。然而,铁锤在地上的人生就在大年初五的晚上戛然而止。

小香嫂子介绍说,其实之前定了初六要去镇上的医院做微创手术的,因为铁锤年前腊月二十八时查出来有肾结石,需要做个小手术其他也没什么。大年初五的晚上,铁锤到一个同工家探访完,回来的时候很高兴,唱了会儿赞美,还跟妻子说:“我今儿哪哪都得劲儿了!”9点多钟的时候躺下了,就在熟睡中悄然被主接走。“平时夜里喝水,但是这次没喝,啥动静都没有...10点多钟的时候我醒了,喊他他不答应.....”一位牧师说铁锤可能是心猝死,小香嫂子不知道什么是心猝死,她只是知道那天铁锤“走的时候可平安了,也没觉得难受,他要是难受,他会动一动,但是他都没动,就这么去了。”

回忆铁锤的离去,小香嫂子连连用手抹泪。她记起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听到铁锤在医院楼道里的哭声,那是检查完肾结石之后铁锤抱着一个他的老师在哭,说今年活的有点累很担心自己的健康,想想看人生没有多少遗憾,就剩下孩子们还没有结婚这一个了,到最后老师说放心、好好继续为主干,轮到多少人也轮不到你。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主接走了,“他那天他检查完跟我说,‘我哪里都舒服,好好为主干!’”

“有时候想起来,我心里有个想法;‘他那么年轻,主,你把他接走,是不是对我那么大的考验?怎么不把我接走?’”小香嫂子说,铁锤走后的一周,她每晚都睡不着,就坐在被子上瞪着眼睛一直到凌晨2、3点。

铁锤走那晚,儿子蒙召在周口市里,接到了电话说父亲有点不舒服,赶紧回来。他祷告完之后回到家中,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已经离去了。想起来,这是他很大的遗憾,“初一到初四我在小叔家帮忙。每天要么中午要么晚上,我都打电话问他的身体。初五中午我照例打电话给他,他问我那边忙不忙?我说,初五不太忙了,他说,你在那边好好帮忙吧。那天就说这么多,我们都高高兴兴的,但是没想到当天晚上再打电话,我爸就不行了。那天夜里我回到家,还不相信我爸已经走了,我躺在床上,一直都不相信.”

和他同工数十年的河弟兄说:“除了他的家人,我是最难过、最不能接受铁锤走的,我们朝夕相处,无论人情、主情我都是最不能接受的。....我知道这个消息,呆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光流泪。我心说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铁锤的老父亲因为得过中风(偏瘫,有时糊涂有时清醒。铁锤走了,没人告诉他,他好像也不是很清楚。但72岁的李弟兄说,铁锤葬礼几天后的晚上,老人家自己跑去铁锤的坟头上呆了很久。

葬礼上的见证

初七铁锤下葬,那天天气极冷,小小的村庄却聚集了200多人一同为铁锤送行,有他村庄和周围村庄的信徒同工,也有很多外地的牧者从郑州、北京等各地赶来送铁锤最后一程。

铁锤生前很少照过照片,葬礼上使用的遗照也是铁锤几年前因为要做身份证照的照片。其他家里面现有的一张也仅是他早年前一次在照相馆站在背景前面的照片,后面是一个虚构的房子背景,典雅洁净,仍年轻的铁锤一身西服,显得十分精神。

参加了他葬礼的一位牧师翻边手机也仅仅找出3张现场的照片,说到农村葬礼的现场很难找出正面的场景,他本以为电脑里面保留着一些铁锤生前的照片,专门晚上回去找了下,发现也没有找到,遗憾得说要是之前多给他拍些照片多好呢。

一位河南的60多岁的女牧师参加过许多葬礼,她说让她感受最深刻的是这次,因为不少葬礼就是节目表演,这次只是两位牧师证道,讲完之后让人对人生意义很深思考。她最难过的是没有想到铁锤这么年轻就走了,她还清醒得记得葬礼上铁锤的儿子蒙召哭得悲恸令人动容,她的心也久久不能放下,之后十多天她每每想铁锤就不禁眼圈红:“这么年轻怎说走就走了呢?生命短暂,好好珍惜啊!”

流了无数眼泪的小香嫂子回忆起那天的葬礼,在她看来是个见证。葬礼上的铁锤神色看上去仿佛睡去一样,有的人看到都说“这不是死了,这是睡了”。


为数不多的铁锤生前的照片。(图:基督时报/王璐德翻拍)

亲友对铁锤的评价和追忆:

——妻子小香嫂子:
铁锤人实在.....我有时候觉得对这个家我几乎不用操心,上街也不用买东西,都是他买好。有时候觉得他在这个时候不该走...... 有时候想起来心里有个想法:“他那么年轻,主,你把他接走,是不是对我那么大的考验?怎么不把我接走?”

——儿子李蒙召: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还不相信我爸已经走了,一直都不相信。我爸身上最好的,就是他在教会很关心弟兄姐妹,只要听到哪个教会的弟兄姐妹生病,有时候他就带领我们村教会的信徒去看望....最大的遗憾是在我爸去世之前我没有结婚。

——教会同工李弟兄:
铁锤爹娘都信主,他是在道里头生的。一条路走到底,一心一意为主。他的妻子也是道里生的,爹娘也都是信了一辈子的。夫妻二人都是这样。

铁锤是个实在人。不少基督徒讲得好,但是行为不行,但是铁锤不是。铁锤生命成熟,第一对人尊重,第二谦让.....我替铁锤死也行,不用跟我家人商量。可是这不是替的事情。不该走的走了.....

——教会同工河弟兄:
除了他的家人,我是最难过,最不能接受的。我们朝夕相处,无论人情主、情我都是这样说。(这么多年,)再难再苦我们都是手牵手。他走的那天我晚上十二点多到了这里。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呆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光流泪。我心说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铁锤这一生啊,没有积蓄,为了经济,种点地。人都有不完全的地方,但是在服事、孝敬老人方面无可指摘。早晨第一个起来祷告主后跑到他爹那里看看他爹。在人际关系上,人家开口就慷慨解囊,助人为乐。这几十年的同工,我们也争执过,但是不分手,他体谅我,我也能体谅他。这都是为了服事主的路。我们是小兄弟,大哥哥(的关系)。

——牧师:
我对铁锤弟兄的评价就是:铁锤是一个忠心的仆人,在面对各样的压力之下,他让人记着祷告、喜乐欢快的服事主,虽然在各样的挑战之中,但是他靠主喜乐。他是一个敬虔的弟兄,每天都在不断的靠着祷告得着力量,他有很多属灵的亮光是我们这些牧者们值得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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